在《拍案惊奇》的三十六篇话本里,风格精粹崇高的,可以说是很少很少。勉强的说来,还是《陶家翁大雨留宾,蒋震卿片言得妇》(卷六),《丹客半黍九还,富翁千金一笑》(卷九)等寥寥数篇,比较的还写得有生气,布局也很不坏。其他各篇便往往落于教训文字的窠臼,仿佛是劝世文、感应篇的白话故事解,不大像是纯粹的小说。
说到这里,我们又可以举出一个非常可笑的矛盾之点来。凌初成在序里,不是说过:“近世承平日久,民佚志淫。一二轻薄,初学拈笔,便思污蔑世界,得罪名教,莫此为甚”云云么?他既对于淫佚之作,取攻击的态度,同时,他自己的话本又是持着那末严肃的劝戒主义的,应该他自己是不会写出什么“污蔑世界,得罪名教”的东西来了。但在实际上,《拍案惊奇》却是一部被禁止了不止一次的所谓“淫书”。在三十六篇里,其中有好几篇,也确是写得很大胆,很裸露的。例如:《姚滴珠避羞惹羞,郑月娥将错就错》(卷一),《张溜儿熟布迷魂局,陆蕙娘立决到头缘》(卷八),《乔兑换胡子宣淫,显报施卧师入定》(卷十六),《闻人生野战翠浮庵,静观尼昼锦黄沙弄》(卷十七)等篇皆是。像《闻人生野战翠浮庵》那样的赤裸的描状,是不下于《金瓶梅》诸著名的禁籍的。为什么这种秽亵的描状,像凌氏等俨然道貌的作者,也会摇笔即来的呢?这又是当代的秽亵的风气使他们习焉不察的。我常常说,明代从中叶以后,特别是在万历、天启的时代,乃是一个放纵不羁的时代,有类于罗马帝国的末年。差不多到处都可表现出他们的淫佚的情调来。凌氏的“承平日久,民佚志淫”二语,恰好为这个时代的最好的注释。在那一个淫佚的时代,差不多任何秽亵的作品,都是可以自由刊行的。所以,像《金瓶梅》,附着二百幅插图(其中有一部分简直是春画)的,也能够立即风行一代。袁中郎在他的《觞政》里,还以之配《水浒》。而如《隋炀艳史》、《肉蒲团》诸亵书也不断的刊行无忌。即南曲也多妖艳佚荡之语。著名的南曲集《吴骚合编》也还公开的在插图中列着春画呢。近又见明刻之吴歌集《山水清讴》一种,其中也充满着秽语淫辞。这都可见当时的社会是一个什么式样的社会。凌氏之笔端不大纯洁,当然不是他自己的独特的作风。丁耀亢著《续金瓶梅》,而先之以《太上感应篇图解》,正足以充分的表现这个淫佚的时代的矛盾心理与行为。继于这个时代之后的,当然便一定是一个严肃的古典的时代。因了那个严肃的反动,话本的根基,乃被摧残至死。为了“救死不遑”,话本的作家们也曾改变了他们的方向,更严格的采取了教训与劝世的主义,然已是无裨于话本的灭绝的了。这个风气的转变离开凌氏的第一部话本创作集的刊行,至多不过五六十年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