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达绝对不聪明,而这还不过是他最小的缺点。要是他承认不聪明,克利斯朵夫觉得倒也罢了。然而虽然只知道注意无聊的事,他还自命风雅,很有自信的判断一切。他谈论音乐,对克利斯朵夫解释他最内行的东西,而他的意见与否决都是绝对的。你根本不用想去说服他,他对什么都有主张,都能领略,自视甚高,顽固不化,虚荣心极重,对什么也不愿而且不能了解。他就是固执到底,不肯去了解事情!当他愿意凭着他的优点和缺点,老老实实的保持本来面目的时候,克利斯朵夫才更喜欢他呢!
事实上,他根本不想用什么头脑。他所关心的不过是吃,喝,唱歌,跳舞,叫喊,嬉笑,睡觉。他希望快活;要是他真能快活也很不错了。可是虽然天生的有了一切快活的条件:贪吃懒做,肉欲很强,还有那种使克利斯朵夫又好气又好笑的天真的自私自利,总而言之,虽然凡是能使自己觉得生活有趣的坏习气都已齐备,——(也许朋友们并不能因为他的坏习气而也觉得人生可爱,但一张高高兴兴的脸,只要长得好看,总还能让接近的人沾到些快乐的光!)——虽然他有那么多的理由应该对人生满足,阿达却没有这点儿知足的聪明。这个漂亮强壮的姑娘,又娇嫩,又快活,气色那么健康,兴致那么好,胃口那么旺,居然为自己的身体操心!他一个人要吃几个人的量,而口口声声抱怨身体不行。他不是叹这个苦,就是叹那个苦:一会儿是脚拖不动啦,一会儿是不能呼吸啦,又是头痛啦,脚痛啦,眼睛痛啦,胃痛啦,再不然是神魂不安,害了心病。他对每样东西都害怕,迷信得像个害神经病的,认为到处都有预兆:吃饭的时候,刀子,交错的叉,同桌的人数,倒翻的盐瓶等等,全与祸福有关,非用种种的仪式来消灾化吉不可。散步的时候,他数着乌鸦,看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;他走在路上老是留神脚下,倘若上午看见一只蜘蛛爬过,就要发愁,就要回头走了;你想劝他继续散步,只有教他相信时间已经过午,所以那是好兆而不是恶兆了。他也怕自己做的梦,絮絮不休的讲给克利斯朵夫听;倘若忘了什么细节,他会几个钟点的想下去;他要把每个小地方告诉克利斯朵夫,而那些梦总是一大串荒谬的事,牵涉到古怪的婚姻,死了的人,或是什么女裁缝,亲王,诸如此类的滑稽可笑或淫乱的故事。克利斯朵夫非听他不可,还得发表意见。往往他会给这些胡闹的梦境纠缠到好几天。他觉得人生不如意,看人看事都很苛刻,老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嘀嘀咕咕的诉苦。克利斯朵夫离开了那般怨天尤人的小市民,又来碰到他的死冤家,“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想病者”,未免太犯不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