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天柱看了这一幕,心里有了计较。
转眼就要麦收了。欧阳洪梅在好心女知青的劝说下尝试着重新和多数人打成一片。麦田里,只要是能唱出口的小调,她都咬着牙唱了。有一天上午,欧阳洪梅正在唱,董天柱带两个背着长枪的基干民兵跟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来到现场。董天柱道:“刘副主任,这个欧阳洪梅唱‘四旧’,群众早有反映,以前我早找她谈过,她狡辩说要我拿出证据。去年李金堂这个胡汉三杀了回来,保护了她。今天你看见个现行,你说咋办就咋办吧。”中年人背着手来回走着,“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,是右倾翻案风的余毒。这是个大案要案。把她关起来交代问题,麦子不要收了,政治第一,组织群众学习两天文件,提高政治觉悟,和牛鬼蛇神划清界限。”
欧阳洪梅被隔离起来了,关在大队部隔壁的一间空房里交代问题。第三天晚上,天下着小雨,董天柱手里拿着一沓纸走了进来,朝门外喊道:“给我把门看好,这里关着要犯,不准让人走近。”欧阳洪梅感到一种危险正在步步逼近,退到那条板凳边上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董天柱。董天柱在桌子那边的马扎上坐了下来,放下手中的纸,笑着道:“你别怕,你想想看,我咋能害你哩。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救你,你要看明白了。”欧阳洪梅慢慢坐在板凳上,没有说话。董天柱脱了衬衣,眯着眼看着煤油灯灯光里的欧阳洪梅,龇龇牙说道:“一本 《艳阳天》,我不知翻看多少遍,也没全看,只看那个焦淑红,我日他妈,真是迷上了。自从你来到四洼,我就不看这本书了。你比这个焦淑红可不知强到哪里去了。前年老子向你求婚,你装疯卖傻给老子来那一手,让老子在四洼的知青面前丢尽了脸面。这件事我不跟你计较了,日他妈,我就是对你恨不起来。当然啦,那时候你是梧桐树上的金凤凰,也不好动你,你要找人杀我,起码有十个八个二杆子愿意干。为啥?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啊。不是说男人死在美人的石榴裙下,做鬼也风流吗?书真是个好东西,可惜我读得少了点。我就等啊等啊,日他妈把李金堂给等来了。我真后悔,要是前年我胆子大一点,硬把你搞了,说不定你也就答应嫁给我了。还是李金堂厉害,想干啥就能弄成。我想着这一辈子,和你再也无缘了,嘿,李金堂又倒了,这回怕是爬不起来了。他倒了,你要留在县城,你这块肉也轮不到我吃。我一个大队支书到县城,算个啥。嘿!山不转水转,水不转人转,转了一圈,又把你这棵小白杨栽到我董天柱这一亩三分地里了。好哇。你妈的,要是你回来就和那些男知青睡,怕是又没我的好事了。这群烂货有不少敢玩命的,为睡个女人真丢了命,那就划不来了。偏偏你又要为李金堂守节,把他们全得罪了。也不怪你,你自小娇生惯养,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的,自然不知道墙倒要靠众人推的道理。你太吃尖了,太吃尖了不好,容易犯众怒,众怒难犯,这个道理咱懂你不懂。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?”他把桌上的一沓纸拿一下又放下了,“这是知青们写的揭发材料,你没想到吧?女知青我也睡过几个了,有仨已经回城当了工人,还有俩我今年准备让她们走。白馍吃惯了,四洼的红薯稀饭难喝,所以啥法儿都能使出来,不就是一张吗……你可以说我下流。日他妈生在这穷农村了,不是下流能是上流?好了,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,我今天来是给你商量一件事的。要是再提啥焦淑红嫁不嫁给萧长春,已经没啥意思了。没听人说吗?大闺女的奶是金奶,新小媳妇的奶是银奶,一当娘就成狗奶了。前年你是金奶,我董天柱摸一下下一跪都不亏。如今你叫李金堂搞了一年,姑娘不姑娘,媳妇不媳妇,成个四不像,也就不值钱了。你就是现在愿意嫁给我,我也不想娶了。好歹我董天柱也是一方人物,拾李金堂扔下的破鞋整天穿着,人家还不笑弯了我的脊梁骨?我不说你破鞋了,粗俗。这个事嘛,其实很好商量。”董天柱停下来,抓了两张写满了字的纸就着油灯烧燃了,“看见了吧?你还挺灵光,到底叫李金堂熏了半年,知道坦白从严,抗拒从宽,一口咬死只唱这一回。可是,你看看这沓东西,三十多个人都揭发你唱了三四年,你能跑得了?那天叫你猜谜的写得最多,竟写你唱过 《十八摸》,日鬼的心黑,打死你也不会学这种曲子,只有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,才会靠这弄点赏钱。他恨你,肯定是你没让他闻到腥味,秃子头上的虱子,明摆的理儿嘛。人恶起来,虎狼哪里能比。我要是都把它们烧了呢?我去公社汇报时就说,前些时候,群众反映有误差,你唱的都是能唱的好听曲儿,只是不是样板戏,因为大灾之后麦子丰收了,高兴,年轻人忘了形,一不小心溜出一段,正好公社刘副主任听到了。我还能替你开脱,就说你本来不愿意唱,政治觉悟蛮高,是大家一致要求听个鲜,你才唱的。由主动到被动,错误又减了一等。公社呢,大不了让我回来批评批评你,教育教育大家,这事就过去了。其实,你唱得好听着哩,这次回来像是唱得格外好了,人长得也更那个了。上头不让唱,也有不让唱的道理。底下偷着唱了,还真能把大好形势唱丢了?反正我不信。你这么聪明,该明白这是个啥事吧。”